郑山明
乐虹有很多外号,别人称她教授、美女诗人,她称自己为野孩子、独角戏演员。复杂的身份决定了她作品内容的多样性,她自己说这本散文集是随性而写,没有统一的主题和风格,有时是用诗人的眼观察世界,有时又用哲人的眼洞察人生。
随性而写是散文的特点,真性情才能赋予散文独特的魅力。但对写书评而言,这又是一个难点,阅读过程中的碎片化感受算不得对整部作品的理解,应当找出一个能基本统揽全部文章的关键词,甚至发掘作者无意识中体现出来的内涵和特点,才能算拿得上台面的书评。基于这样一种认识,笔者反复阅读和斟酌,隐隐觉得“距离”是贯穿散文集《独角戏》的红线,是作者人生态度在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体现,也是作品与众不同的价值和魅力所在。
一
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核心是保持彼此之间的合理距离,这是知易行难的命题。作为父母的女儿,儿子的母亲,朋友的朋友,作者将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作品花了较大篇幅来写家庭的人伦亲情,对母亲的思念,对父亲的陪护,对儿子的关爱,都写得分外感人。但可以看出,作者始终没有完全消融在任何一种亲情之中,相互间隐隐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寡言的父亲开明理性,不善于表达对亲人的爱,心理的疏离、认知的代沟让父女两人宛如并行的铁轨,彼此照应而永不重叠。也许与母亲的关系更为亲近,但死神过早让母女阴阳两隔,作者只得寄情于留有母亲印记的一切事物,包括一张照片,一把茶壶。在与儿子的关系上,作为母亲更是有意拉开距离。母爱不是一张罩住子女的网,而是一道明亮的光,照亮前行的路。作者寄语儿子:“如果回首时我依然出现在你的视线,我希望,除去思恋,你会欣赏我笑容里的优雅,看见我站在与你同样的高度”(《爱,就是和你一起成长》)。“我要在未来和你一起分享精彩,而不是牵绊你的重负”(同上)。作为母亲,作者甚至想得更远:“当你遇到了你爱的人,那么请你暂时忘了我”(《以湖的不动声色,爱你》)。很显然,作者有意识地把儿子推开到一定的距离,既不把母爱当作溺爱,也不把自己的理念强加给儿子,更不像有的女性那样把子女当作附庸,母子各有各的空间,各有各的追求,最后一同成长,一同发光。作品中好几篇文章,都以诗一般的语言揭示出家庭教育的基本原则和母爱的真谛,很多观点都契合现代教育的本质。
与朋友保持适当的距离,也是作者的处世原则。在《以苔藓的匍匐,朝向太阳》一文里,作者记录了她和一对邻居夫妇的交往,为邻几年,都不知道对方姓什名谁,却不影响互相帮助。作者感慨道“相望中相守,我享受着距离的美,没有靠近的暴露,没有过远的疏离”。同学魏剑美教授在为散文集作序时也说作者在校园里是“傲而不冷”,表明作者早已学会与同学保持适当的距离,优异的成绩,曼妙的身姿让她有“傲”的资本,但傲得有分寸,不距人千里。仔细品读文集,作者都在有意无意地强调与人交往的距离感。《并行的鱼》一文中的主人公半夏,不仅与母亲有距离,与朋友有距离,连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男歌手,最后也只是托老板送了一杯黑咖啡后悄然离开。作者是这样诠释文章标题的:“一群鱼,从不紧贴,被海水隔着,保持距离。”其中隐约有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处世哲理。
作者自以为是生活中的弱者。无论是否处于“丛林”之中,与他人保持距离,是弱者的生存智慧,是独立自强的前提。有了距离,作者才能如此精准地观察生活,保持独特的视角和特立独行的文风,才能在作品中自由表达观点和意志,这本散文集才有阅读的价值。
二
时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各种眼花缭乱的事物让人目不暇接甚至手足无措,人们的心思也失去的往日的宁静与坦然,眼光被瞬息万变的生活所吸引。乐虹不一样,她与火热和浮躁的当下保持距离,与所谓的时尚保持距离,她的眼光经常投向过往,投向被时间淘洗过的人事。
也许作者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的文章少有对现代繁华都市的描写,写杭州落笔在西湖,写绍兴着眼于古桥和乌篷船,写成都的浓墨重彩也是在老街,基本上看不到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魔幻景观。
与乐虹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可以确信她人到中年,心态仍是年轻,绝非排斥现代生活的老学究。与当下倏忽不定的现实保持距离,可能与她性格的疏淡有关,与她努力在功利大潮面前保持人格独立和生命完整有关。
作者笔端流淌的是对宁静生活的向往。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凡人生活,是她最喜爱的素材。在《人间生活》中作者把一个普通村庄的生活写得兴趣盎然:“当铺的八哥对着帘幡唱,街口米粉热气腾腾的香,卖青团的扯着嗓子吆喝着‘蒿子粑粑,小心烫嘴嘞……’河汊里水草的腥气吹过来,酒坊的糟味让人沉醉忘了回家的路。”文章洋溢着作者对这种平静生活的陶醉,还冠之为“人间生活”,成为她心目中的世外桃源。
作者从小跟着军人父亲过着迁徙流离的生活,对农耕文明应当没有什么体验,但文集里处处流露对简朴乡居的向往和对商业文明的拒绝。在《梦境边缘》里对广西旅游小镇兴坪有这样的描绘:“游人散去,小镇回归本来面目。热闹了一天的小镇累了,它褪去绚烂的外衣,铅华洗净,尽情享受江风的亲昵,享受无边的月色。夜如帘,卷过小镇的每一扇窗,每一盏灯,每一张满足又淳朴的脸”这是一幅典型的农耕时代生活场景:小镇的建筑没有过度的装饰,小镇的人们没有过多的欲望,江风明月是他们最美好的享受,知足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另一篇作者比较看重的文章《一个人的上梧江》,也暗示出对农耕生活的回归。上梧江是双牌县潇水边上的一个小镇,景色秀丽,生活安逸。那个人在这里生活若干年后,离开了,去做什么作者没有写,可以断定,他应该是出去闯世界,投身于市场经济的滚滚洪流中去了,几年之后他又回到上梧江。回归之时他已是满身疲惫甚至伤痕累累。重归故地,他找到了自我,找到了那棵树,那条江,那栋房屋。在这亲切而安静的环境里,他心安了。作者笔下的“他”是抽象的,是泛指,他可以是无数在市场经济大潮中铩羽而归的打工者,可以是丢下铁饭碗下海经商的失败者。
时尚和花样翻新是市场经济的标配。作者对这些迷人的东西始终保持远观的距离。在《别跟一杯奶茶讲道理》里作者告诫读者:莫把时尚当生活!而对那些古旧甚至残破的城墙、旧街、老屋情有独钟,对那些掉落的树叶、凋零的花朵、孤寂的小草、弱小的生命倾注关爱。季节轮回,文人大多礼赞春天,作者却喜欢在冬季里流连,喜欢叙写雪的故事。
如果说与时尚保持距离是作者有意而为,那些古旧的事物和和苍老的生命,作者与它们也有距离,只不过这种距离是客观存在的,无论作者如何亲近它们,时间永远横亘在两者之间。“时间”是作者思考最多的一个词,也是文集中反复吟咏的题材。作者毫不掩饰对积淀了时光的事物的偏爱。她经常在有上千年历史的柳子街漫步,静观愚溪水涨水落,希望在这游人如织的老街找一块“别人进不来,自己不用走去的飞地”来安顿灵魂(《飞地》)。零陵古城那些萧条破败的老街是作者独自徘徊并经常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水晶巷里每一个长满青苔的角落、每一扇雕花的门窗、每一块苍凉的石墩、每一根斑驳的烟囱,都烙上了岁月的印记。在这些印记里,作者寻思生命的意义,时间的魔力,以及人生的来处与归处,治愈时尚与功利造成的心灵创伤。
距离产生美。这句老生常谈,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文集富于魅力的密码。在恰当的距离中,作者精准观察对象的特点,发现别人难以发现的美,在平凡中看见奇妙,在渺小中看见尊严,在残破中看见美好,然后心平气和地运用丰富的词汇诉诸笔端,形成一篇篇意蕴丰富的美文。
为了与当下浮躁的文风保持距离,也为了更好地表达内心的所思所想,作者有意保持文字上的古意。文集中的绝大数文章,在词汇的选择和句式的安排上,都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民国女作家的韵味:优雅而简洁,含蓄而精当。
三
每个人都生活在信息的洪流里,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种成见的影响。是被信息大潮裹挟而前还是做劈波斩浪的中流砥柱,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从作品看,乐虹选择了后者,她通过与成见保持距离的方式,坚持独立观察的站位,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不随波逐流,不哗众取宠。
也许有些矫枉过正。一些世人毫不怀疑的认知,甚至一些被视为天经地义的常识,都被作者以哲学家的思辩抽丝剥茧般展露其真实内核,再给予客观的评述。那些一直被人们看作美好意象的事物,如爱情,如莲花,如白天鹅,在作者笔下被褪去完美的外衣。在《爱情魔方》里,作者坦言:“我们为之骄傲为之癫狂的爱情不是灵魂的礼物,不过生物反应链一个小小的环节上一次又一次机械重复的方程式而已。”认为爱情是上帝布下的一个陷阱,“人们踌躇满志热切追求的爱情只是暗含愚弄的滑稽剧”(《杭州,无关乎爱情》)。对于人们经常赞美并冠以忠贞优雅的天鹅,作者在作了大量论述后写道:“遵守一夫一妻制,天鹅因此赢得忠贞的美名。表面的忠诚下,多少不为人知的放纵和不贞隐匿。”(《黑天鹅》)一直被视为君子之风的莲花,作者指出它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出淤泥而不染。
看上去作者想把人们公认的美好事物撕破给人看,抑或故意与常识作对,有如金庸笔下的包不同专爱与人抬扛,开口就“非也,非也”。作者并非愤世嫉俗之人,人们习惯于在赞美某一事物之时贬损另一事物,她把美好的外相撕破给人看,是为了让大众更多地